一場從互補主義教會的被動出走

【導讀】

貝絲‧艾莉森‧巴爾(Beth Allison Barr)是一位歷史學博士,任教於貝勒大學,她成長於互補主義教會,成年後也委身其中參與服事。儘管她對於互補神學有自己的看法,卻從未想過去挑戰教會的權威,直到一些個人際遇使她無法再保持沈默。《聖經女性觀的形成:女性的從屬地位如何成為福音真理》一書正記錄了她在這一議題上的經歷、質疑、闡釋與反思。

這本書並非典型的學術溯源之作,而是一次感情充沛的大膽嘗試:採用自傳體敘述,從女性基督徒的視角,憑借歷史學家的專業訓練,通過典型文本分析和中世紀教會歷史研究,以古鑒今,對聖經女性觀的形成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無論是否贊同書中觀點,閱讀本書都將幫助你更多地認識自身以及信仰,更開放性地探討性別議題。以下內容截取自本書引言,我們可以從中清晰地看到,作者之所以轉變為一個“質疑者”的心路歷程。

我從來沒想過要成為一位活動家。

我生活的德州小鎮是美南浸信會的天下,當地教會宣講神所命定的女性角色。從佈道講章到主日學課程,再到教師們善意的勸誡,無一不強調婚姻與兒女的重要性,也無一不傳達著同樣的觀點,即女性蒙召在教會和家庭中承擔次要角色。……精心挑選的經文和研讀本聖經注釋,穿插於講道、查經和靈修之中,構造出一套天衣無縫的體系,表明聖經支持女性的從屬地位。女人注定要戀慕丈夫,受他們管轄(見創世記);女人要信靠神,等候她們完美的良人(見路得記);男人的聲音屬於公共空間,而女人的聲音則囿於私人領域(參見哥林多前書、提摩太前書);女人掌握主導時,要麼犯罪(如夏娃),要麼是為了填補男人沒有盡到本分而留下的空缺(如底波拉)。女性應處於支持性和次要地位,除非男性無法擔任領袖,她也許暫時可以承擔領導職責。……

過去四十年,這一觀念構成了我的全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改變了想法。

那天,因為忍無可忍,我離開了教會。三個月前,也就是2016年9 月19 日…我的丈夫遭到解雇,當時他是一位青少年事工牧師。他擔任這一職務已有二十年之久,僅在這間教會就已服侍十四年。……近三個月後,當我在12 月的某個周日走出教堂的那一刻,終於實實在在地意識到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一切的嚴重性。

有人在門廳擺了一張桌子,我站在桌前。桌上有一張我們家的合影,一邊放著一個小盒子,另一邊則有一份裝裱起來的聲明。我不記得聲明的內容——或許是經文,或許是表達教會對我們所做事工的謝意。幾支馬克筆散落在一疊紙旁。人們可以留言道別,然後將紙條塞進盒子。

我知道,大部分給我們留言的人都是真誠的。大多數人對我們的離開感到真心的遺憾,不知道為何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一些人沮喪、憤怒。一些人因教會缺乏透明度而大受震撼。一些人料想即將失去與我們的親密友誼,便不禁傷懷。為了這些留言,為了他們真誠的道別,我深表感激。

但我不認為安排留言箱、擺放桌子,僅僅是為了安撫這些人的情緒。這也是一項“面子工程”。精心設置的台面控制了有關我和丈夫離任的敘事,使人覺得安排我們離開,乃是關心會眾的牧者作出的明智決定。

……

然而我們實際的遭遇並不那麼體面。我的丈夫是在女性服侍的議題上向教會領導層提出質疑之後遭辭退的。

我就這樣離開了,徑直走出教會大門,穿過站在門廳的眾人,包括那些曾在桌旁與我交談的朋友,與一位試圖和我說話的長老擦肩而過。我走出教會大門,向自己的車走去。我將那張桌子和它精心構建的故事拋在身後。我也拋下了那間主要由中上層階級白人組成的教會所宣揚的敘事:一切都好,一切都會變好,因為神的旨意正是如此。我徑直開車回了家。

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書寫。

思如泉湧。

點點滴滴的遭遇逐漸匯集在一起,眼前的景象開始清晰起來。

我成年後便同丈夫一起服侍,一直留在互補主義教會中,雖然我越來越懷疑這些教會教導的“聖經女性觀”可能並不符合聖經。我不斷告訴自己,或許形勢將有所改觀,而我作為一位職業女性,通過教書育人,也算是樹立了正面典範。我不斷告訴自己,互補主義(認為女人受造成為幫助者,而男人受造成為領導者的神學觀點)的本質並非厭女。我不斷告訴自己,沒有一間教會完美無缺,而改變一個制度的最佳方式是從內部推動進步。於是我留在體制之內,保持沈默。

一位在美南浸信會工作的女性與我丈夫同時進入神學院學習,因未被按立,得到的薪水較少。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恰恰因為該教會屬於美南浸信宗派,她才未被按立。對此,我保持了沈默。

一位新婚的女士參加了我的母會組織的姐妹退修會之後辭了職,而她一家原本靠她這份工作才獲得(社會)保險。該退修會由一位強硬的互補主義講員主導。這位講員讓她相信,女人就應該待在家裡。我聽說她的決定引發了家庭矛盾,也造成了財務問題。她再也不來教會了,後來怎樣,我一無所知。對此,我保持了沈默。

我們的牧師宣講了一篇有關性別角色的信息後,一對夫婦作了見證。那位妻子鼓勵女性在言語上贊同丈夫的意見,即使內心並不贊同。她說,神會記念她們的順服。對此,我保持了沈默。

教會不允許我教導青少年主日學課程,因為班上有十幾歲的男生。即使別的同工脫不開身,我也得經過特批才能帶領小組討論。對此,我也保持了沈默。

我持續沈默著。

直到那個周日,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三個月後,我才意識到這殘酷的真相。因為保持沈默,我成了問題的一部分。我並未促成改變,反而成為這個借著耶穌之名,壓迫、傷害女性的體制之幫凶。

最殘酷的真相是,相較於母會的大多數成員,我應承擔更大的責任,因為我早已知道互補神學(complementarian theology)是錯誤的。

我看著那張小桌,意識到我們教會中多數會友只知道教會領袖告訴他們的神學觀點。正如我在教會只聽過一種聖經女性觀,許多身在互補主義教會的福音派基督徒也僅僅瞭解那些灌輸給他們的觀念——神學院的教導、英文版聖經的注釋,以及主日學的教會歷史介紹(這些介紹往往出自牧師,而非歷史學家)。

那日清晨,我的痛苦出於悲傷,也源自羞愧。

你看,我知道互補神學——聖經女性觀——是錯的。我知道它基於不顧歷史語境,對少數經文斷章取義,人們卻以這些經文為規榘來解釋整本聖經。本·威瑟靈頓(Ben Witherington)曾批評上述做法“本末倒置”,把我們關於女性的文化觀念及習俗讀入聖經文本,牽強附會,而不是將經文置於其自身的歷史和文化語境中進行解讀。我們有那麼多經文和歷史證據可以駁斥互補主義的聖經女性觀及其背後的神學觀念,但在上述問題上至今仍爭論不休,有時實在令我瞠目結舌。

作為歷史學家,我也清楚,自文明伊始女性便不斷反抗壓迫。我知道“聖經女性觀”並不像耶穌賜予我們、保羅極力宣揚的自由,反而近乎我與學生討論古美索不達米亞或古希臘世界時看到的非基督教文化對女性的制度性壓迫。我們作為基督徒,蒙召與世界分別,但我們對待女性卻常常與眾人無異。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互補神學聲稱自己捍衛了聖經的字面和自然解釋,但實際上,它捍衛的解釋早已被我們人類罪惡的慾望所腐化,追求的不過是支配他人、建立權力和壓迫的等級制度而已。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上述等級制度更不像基督。

我看著手提電腦屏幕,努力思索門廳里的小桌為何令我如此不安。良久,我認清了殘酷的真相,明白了自己為何久留於互補主義教會。

因為我在其中感覺舒適。

因為我真心以為自己能改變現狀。

因為我怕丈夫會丟掉工作。

因為我怕打亂兒女的生活。

因為我喜愛從事青少年事工。

因為我愛我的友人。

因此,為了我們服侍的青少年;為了我丈夫可以通過事工促成改變;為了財務上的安全;為了我們喜愛的、與我們朝夕相處共同歡笑的友人;也為了自身的舒適,我選擇留下,選擇沈默。

我的理由充分,但卻大錯特錯。

……

那日清晨,我用眼淚向神認罪。

面對電腦屏幕,我作了決定。因著在耶穌里的盼望,我不會放棄他的教會。那日我走出了自己從前的教會,但並未走出教會本身。

我沒有放棄。

這也意味著我不能繼續隱瞞所知事實。

本書正是我的故事。

……我坦承,正是因為我的人生經歷,因為我親身體會過互補主義體系借耶穌之名造成的醜惡與創傷,我才會忍無可忍。性別等級制度以耶穌的名義,同時壓迫、損害女性和男性,令我無法隔岸觀火、默不作聲。但將我推至忍耐邊緣的並非經驗,而是歷史證據。歷史向我展示了人們如何經年累月、一磚一瓦地建構了現在的聖經女性觀。

我因此改變了看法。

或許,它也能改變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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